第十二章 恍若琉璃

　　从百丈的高空中鸟瞰青木堡，自是另一番景象。

　　方圆只有八九里的青木古堡，城墙高却有十来丈，建在离山南侧地势唯一平缓的坡地上。整个离山，除了这面缓坡，其余三面俱是高耸入云的万丈悬崖。

　　建筑这座城堡的工匠自然不是普通的人类，因为光是砍伐建城堡用的榣木，就不是普通人类的力量所能及。据说，当时天镜五洲一次出动了两百多个中阶以上、懂得建筑的修魔士。他们从离山对面数十丈深的峡谷里，砍伐了一百八十株千年树龄的榣木，制成木砖，再动用昊唐国的数十台神机，耗时三年才建成青木堡。

　　一千多年来，青木古堡历经了无数次争夺之战，在五洲和暗域之间几经易手，终于在二百年前，两方达成默契，城堡只能由世俗的普通人类军户来驻守。这才有了古堡短暂的和平。

　　深秋的阳光，已经将整座城堡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辉中。城堡里的人们，眼力好的，可以看到一只木鸢，腾起百丈，还是飞不过羽落河的强大磁力，只在古堡南面的峡谷上空翱翔。

　　木鸢上，小茄子斜倚在红衣少年的怀里，赤裸的脚丫，在风中肆意摇晃，柔软的发丝随风飞扬。她那带着紫斑的脸庞，在晨曦之下，竟然泛着美丽的柔光。

　　小茄子第一次飞翔，非但没有丝毫的紧张，反而轻松惬意，这倒让羿希有些刮目相看，忍不住将小茄子搂紧了一些，小茄子嗅了嗅那似龙涎香的味道，感受到羿希的善意，扭头问道：“石榴哥哥，你怎么不嫌弃我？”

　　“为什么要嫌弃你？”羿希道。

　　“因为我......是怪胎。”小茄子低声道。

　　羿希摸摸她的小脸，问道：“你很怪吗？”说着故意认真打量一番：“嗯，好像有一点。”

　　小茄子顿时紧张起来，却听得羿希又道：“半只茄子，确实比整只石榴要奇怪。”

　　小茄子知道羿希在逗她，却一点没有生气，只是认真道：“真的，我连哭都不会，他们说我不是人类。”

　　“都说是茄子了，当然不会哭啦！”

　　小茄子被逗得噗嗤一笑，道：“那你不怕我吗？”

　　“哈哈哈，别忘了，我可是修魔士！”羿希大笑道。

　　小茄子终于释怀，又突然问道：“石榴哥哥，做修魔士很快乐吗？”

　　“快乐？算是吧，如果抛开天职的话。”羿希答道。

　　小茄子不太理解，便说：“有魔法真好！”

　　“是啊，有魔法真好。”羿希重复道，语气中却有一丝淡淡的忧虑，微微一笑，摇了摇头，转问小女孩：“做普通人不好吗？”

　　“不好！一点都不好！”小茄子斩钉截铁的回答，“没有力量，也打不过坏人！”小女孩不知不觉握紧了小拳头。

　　“哦？你说的坏人，是指那几个熊孩子吧？”

　　小茄子用力点点头：“他们害怕修魔士，只敢欺负我。”

　　“你怕他们吗？”羿希摸了摸丫头的小脑袋。

　　“不怕！”小茄子望着下方的城堡，肯定道：“我只是打不过他们。”

　　“所以，你很想打过他们？”

　　“是的，要是像石榴哥哥一样有魔法，就可以惩罚他们了。”小茄子认真道。

　　“惩罚，未必需要魔法......”羿希想说，谋略才是最大的力量。

　　“我知道，就像破哥哥！”小茄子想起，千灵破也是普通人，可是照样让齐格娜娜忌惮。

　　听到“破哥哥”这个称谓，羿希有些想笑，但是小茄子接下来的话，却让他再笑不出来。

　　“像他一样，有颗冷酷的心也行！”小茄子狠狠道。

　　“冷酷的心么？”羿希不觉得千灵破是个冷酷的家伙，但他觉得小茄子这么看待，却是个危险的想法。羿希还没有觉察，自己在不知不觉间，已经对这个小丫头，有了超出萍水相逢的关心。所以他认为，有必要让她不再如此偏激。

　　“小茄子，听我说。”羿希语气有些严肃。

　　小茄子扭过头，认真的看着石榴哥哥的眼睛：“哥哥，我听着呢。”

　　羿希指着木鸢下方，继续道：“你看下面这座青木堡，里面的军户，他们都是普通人。可是，他们却有勇气守护上离山的通道，就算是面对修魔士，也不能破坏古堡的规矩。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？”

　　“他们祖祖辈辈都发过天誓的。”小茄子说。

　　“对，军户的誓言，就是天职，责任能给人勇气！”羿希目光望向远方，那个方向，是昊唐国，他的故土。

　　小茄子若有所思，过会儿，还是执拗的仰头道：“可是，他们还是害怕魔法！”

　　羿希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这个小丫头，只好说：“其实，修魔士的人生也不是随心所欲的。”

　　“因为责任吗？”小茄子问。

　　“不全是......”羿希不知怎么回答。

　　羿希没有作声，他的身世，还不能跟小茄子说。看着眼前的小茄子，他想起了另一个六岁的女孩，那个寒宫家的准天女，她，也是自己的责任吧？确切地说，是宿命。

　　“是不是那个病重的女孩？”小茄子突然问。

　　“你怎么知道？”羿希很惊讶，他没想到小茄子的听力这么好，“那么远，你都听到了？”

　　“一点点。”小茄子点点头，突然问：“石榴哥哥，她也是修魔士吗，那个映璃？”

　　“现在还不是，但她在学魔法。”羿希说。

　　“你能教我魔法吗？”小茄子期冀地望着羿希。

　　“你就这么不愿意做普通人？”羿希反问。

　　小茄子听出羿希不愿意教她，失望的低下头。羿希很想告诉她，皇室的魔法，是不可能教给一个平民的，因为她根本没有资格。不过这话似乎太伤人，羿希心里有些憋闷，叹了口气，安抚道：“普通人学魔法，只会损伤灵魂力的，体质所限，懂吗？”

　　小茄子很想告诉石榴哥哥，自己体质不一样的，我会“镜子魔法”呢。可是话刚到嘴边，怀里的镜子，就向她发出某种警示，她沉默半晌，最终没有辩驳。

　　“其实，做普通人，也可以有普通人的开心。”羿希以为小茄子放弃了念头，继续安慰。

　　“可我连普通人都算不上！”小茄子突然抬眼，眼神灼灼的盯着羿希。羿希看得仔细，见小茄子的瞳孔，一瞬之间又变成了紫色。他分明能感觉得出，那团暗紫的漩涡，蕴藏着莫大的怒意和哀伤！

　　只听小茄子愤然道：“我是怪胎，是不祥之身！我是连爹娘都嫌弃的小孩！我哪还有普通人的开心？”

　　羿希诧异的看着这个六岁小女孩，如此强大的怒火，真是从这么娇小的身躯迸发出来的么？这是有多少委屈和不甘，才可以生出如此强烈的爆发？旋即又想道，小茄子是将自己当成最真的朋友，才会让情绪在他面前肆意泼洒，她，太需要宣泄了。

　　念及此，羿希一把搂过小茄子，想让她靠在自己怀里，好生地哭上一哭。

　　然而，羿希却不知，小茄子这半灵魂之身，天生就没有眼泪，不会哭！自出生起，小茄子就不曾流过一滴眼泪，每有悲恸，她的眼眸，就会紫芒闪动。这也是青木堡里的人，将之视为怪胎的原因之一。

　　世人常说欲哭无泪，但那是一种怎样的伤痛，这世上，怕只有小茄子一人真真经历过。一个六岁的孩子，经历多少磨难，却无法如常人那般落泪，只能将心酸化成苦涩的紫芒，在灵魂中堆积、再堆积。终有一日，不知那些无处消散的怨，会不会将她仅存的童真，也吞噬殆尽？！

　　是啊，小茄子连哭的权利都没有，哪有普通人的开心？伤心至极，她只能用尽了全力，咬着羿希的衣袖，浑身颤抖，无声呜咽。

　　羿希腾出一只手来，轻轻拍打着女孩瘦弱的后背，一下，又一下。小茄子终于渐渐平息，竟疲累得睡着了。羿希低头看看怀中的小女孩，不知为何，小茄子的样貌，居然和脑海中那个远在洛城的六岁女孩、寒宫家的准天女，重叠起来。

　　“映璃！？”羿希差点失声唤出来，摇摇头自嘲的笑道：“怎么会突然想起她来？”

　　羿希缓缓控制着木鸢下降，滑向南面的峡谷。

　　木鸢掠过榣树时，一双怨毒的眼睛，死死的盯着木鸢。

　　“我要你，身不如死！”毒眼的主人，一字一顿的诅咒道。那张黑褐斑纹的丑陋的脸，写满了狰狞，正是齐格娜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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